蒋先贵庄主恒|小镇青年的音乐美学何以被放大?
这两位青年虽然是通过综艺节目出道,与以往的明星有着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本质不同,他们不再是那种高高在上光鲜酷炫的明星爱豆样,而就像是我们身边的朋友一样,来自小镇,天真朴素共情,有着极强的创造力和野生野长的鲜活生命。
节目结束后,蒋先贵和小庄正式进入音乐行业,他们陆续从各自原生地搬到了北京工作生活,创作新歌。
两人被公司安排本来是租住在了同一个公寓里,不久之后二人就各自找到不同方向:
蒋先贵直接投奔了北京鼓楼寻找酒精同类,沉浸在无尽夜晚中不断去释放自己,探寻内心的那一条底线,用沉浸式获得真实激荡的灵感与体验;
小庄则沉默隐忍,没有什么特不良的爱好,他成为了中国传媒大学的一名音乐专业研究生,喜欢读书和思考,他通过克制和内敛淬炼自己的记忆与生活经历,窥探梳理种种隐秘逻辑线索来进行创作,他觉得生活特别苦的时候,会点一杯奶茶。
经过一年时间的打磨,2022年冬天,他二人各自交出了个人音乐生涯的第一张完整专辑——《玫瑰花剑客被谋杀》和《爱的消亡史》,两位音乐人不仅包揽了所有词曲唱,也都深度参与了自己专辑的编曲、制作、企划、甚至视觉呈现的部分,全方位的深度参与,让他们性格、喜好、审美的那部分非常“私域”地部分在专辑中也呈现了出来,这个部分也恰恰体现出了这份“不同”的特质。
蒋先贵在魔幻的土壤里开出热血的花
以《飞向月球》《爱人与玫瑰花》的惊人想象力和独特的县城科幻美学,蒋先贵在比赛过程中就让人过目不忘。他的家乡六盘水是中国最早的一批三线重工城市,六盘水还有很多山,容易起雾,是一个人让人迷失的地方,也是让人心碎的地方。生活在这里的人有着自己的困境和匮乏,但在创作者那里这种生活和故乡被转化成了胎盘一样的养料。
在《玫瑰花剑客被谋杀》中,魔幻主义的色彩雾气昭昭的生长。在这张专辑里,蒋先贵虚构了一个英雄色彩的剑客, 在街头巷尾的浪迹里,抱打不平,留下爱恨情仇,最后死得匪夷所思。
这是一个中二热血动漫里的故事架构,蒋先贵是渡边信一郎《星际牛仔》的超级迷恋者。他喜欢这些流浪在宇宙中赏金猎人的潇洒,就像斯派克说的那样:一只眼睛看着过去一只眼睛看着现在……也正是这种潇洒,帮蒋先贵撑过了相对孤独的童年, 他的一部分心智锁在了看热血动漫的年代,英雄、孤独、天真、潇洒……当他逐渐长大,开始去酒吧喝酒,ktv里唱伍佰,烙锅店里谈人生的时候,他的那部分天真依然在体内鲜活存在着。
没落的县城是容得下足够多想象力的空间,暗藏着现实与超现实的诸多隐秘连接口。建在市郊的游乐场,没钱拆除的老危楼, 甚至市中心的墓地……
这些荒诞的场景,大概因为经济或管理的缺失而存在。像笔架山公园,万紫千红KTV,都是蒋先贵在真实生活过的地方和存在过的一些细节,他把周围环境当成了舞台,作为一个沉浸式的长久游戏投入其中。
专辑里,这些现实景观又被赋予了新的生命,在《笔架山公园舞厅》里写到,他用火腿肠去向废弃的神龙雕塑请愿,具备了一个奇特的文学意象。
舞女、剑客、稽查队、一夜爱人……虽然风尘、刺激、又危险丛生,在破败老旧又杂乱拥挤的大街上,蒋先贵靠自己荒诞不经的想象力,用音乐写下来一部真实鲜活的荒诞故事电影。蒋先贵始终以一个孩子气的眼光去看待这些人世间的东西,因为它本身是天真的,他接收不到或者刻意回避了更复杂的成人世界里那些纠黑暗或更负面的东西。
他用一个“星际牛仔”这样的一个方式去打量、框架现实的世界,把自己固定在最沉醉的年代里,用无数的这种浪漫的细节和酒醉的迷幻去填充生命。因为大家都是一个宇宙废墟里面的赏金猎人——
“一只眼睛看着过去,一只眼睛看着现在。”
在北京一个夏夜,在school喝酒的蒋先贵找到了同样喝酒的老李,在不二喝酒的偶遇了吉他手斯斯,连同鼓手雨瞳,他们组了一个乐队叫“梦情演绎团”,经过大半年的努力,他们用那种大开大合的复古合成器去构建了这个中二的热血的浪漫英雄故事,颓废破败与极致浪漫里得到了某种相融,形成了独特的音乐世界。
蒋先贵也参加了《我们民谣2022》节目,他说自己不是民谣,在舞台上,他看上去也跟其他人最“不像”,但他又是60/70年代经典摇滚乐的乐迷。种种的不像,让他更像“他自己”, 这份独特在20初头的年纪就明显暴露出来,他必须清楚地知道要做什么,也没有前人可以借鉴,所以只能慢慢摸索打磨。
像蒋先贵这样的Z时代的音乐人比较不好用音乐风格再去框定,专辑里用了大量的复古合成器和复古吉他音色和机械式的鼓点,蒋先贵自己的声音也不经太多修饰,仿佛回到了千禧年时期那种新奇的冒着热气感觉。
《玫瑰花剑客被谋杀》最后一首歌是《金刚不坏大宝剑》,是一首类似《种太阳》的儿歌,然而儿歌是最难驾驭,天真也最难掺假,毕加索说:“我们要用很长的时间,才能重新做回一个孩子。”
蒋先贵说“在动画片里,当英雄死去,最痛苦的事情发生,背景音乐往往是一首简单平静的儿歌,用以去安慰这种痛苦,如果在事故中身体受到重大创伤,比如断肢,大脑会迅速分泌一种激素传到神经,让你感觉不到痛。”此处的儿歌从一定程度上隐喻了死亡,安慰了死亡,然后非常平静地走向了终结。
《玫瑰花剑客被谋杀》这样的一个隐喻的谋杀故事中,蒋先贵其实也是在寻找,寻找最宝贵的东西,他通过死亡的形式找到了,守住了,而这是英雄的宿命。
这是一种古典的浪漫主义,“孤独是英雄的宿命,你不要为我担忧。”歌词里这样唱到。这场想象出来的“玫瑰花剑客谋杀案”也是孤独的蒋先贵用来安慰自己和跟他有同样经历的人吧。而蒋先贵天真的一面又像是明亮的镜子,让人看清自己的那些虚伪、矫饰和懦弱。
它会让我们想起我们遥远的童年,还没有学会害怕的时候,所有的那些勇气和傻气的浪漫,可能还会看到很身上死去的部分,关乎梦想、冒险和秘密的爱情。它们在蒋先贵的这张专辑里里面复活,不分年代不分长幼,手拉着手在一起跳舞。
蒋先贵的音乐确实适合跳舞,大开大合的合成器音色,以及满是荷尔蒙的中二蒋先贵在舞台上的绽放,总是会把人带到一种情绪的饱胀状态,漂亮的吉他riff给了现场氛围极速升温的空间状态,当你去投入到蒋先贵的那个音乐世界里,总会有蠢蠢悦动的感觉。
小蒋曾经开玩笑说,“也许老了以后自己能拥有的只是名声、花不完的钱和无尽的孤独……”而现在他只20初头,没有任何前人可以借鉴的,就是他的世界的,
真正的长大,不是放弃和丢掉,而是学会十八班武艺,保护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庄主恒忍耐克制之中相信爱
如果说蒋先贵的音乐是少年冲撞无谓荷尔蒙的涌动,那庄主恒的音乐则是忍耐克制之后血清素释放出的一丝甘甜。
出生于1995年的庄主恒来自广东汕尾的甲子小镇,潮汕人性格有多猛,看看现在的五条人可能就略知了。庄主恒家很普通,少年时期,爷爷很严厉,大伯出过事故瘫痪,爸爸一直没能走出小镇,只是继承了爷爷的诊所,家里男人压抑怯懦,女性隐忍坚韧。
庄主恒继承了怯懦也继承了坚韧,矛盾的性格让他变成了一个羞于用语言表达自己的人,他把这种敏感和纤细的情感转投到音乐上,吉他弹得熟稔老成,唱歌带着羞涩的颤音,却不急不缓,娓娓道来,他的音乐里也都是身边的小人物,芸芸众生,庄主恒看着他们,内心充满了同病相怜的悲悯。
在自己第一张音乐专辑的创作上,庄主恒也铆钉了自己的原生地,但他用更现实的手法去表法,《爱的消亡史》这个听上去非常宏大的话题,当下这个年代,爱是什么?消亡又是什么呢?
他把一个潮汕普通家庭里,发生过的一件不够门当户对的婚姻,作为自己创作的故事背景,在这毫无生气的海边小镇上,爱曾经是自由梦想和冲破现实的可能,后来爱变成了折磨、怨恨,逐渐消亡,以及隐入回忆。
于家族而言,这是惊天动地,偷天改命的大事;于时代而言,却仿佛一粒沙土被浪花匆匆卷走般的小事,结合90年代海边小城市经济发展的灰色泡沫,化作一声对时代和命运的遗憾嗟叹,少年时期的庄主恒目睹了这一场爱的发生与消亡,他试图用音乐去讲述这个悲情的现实故事, 在这样一个架构上,庄用音乐的形式又抽离了那些特别具体的元素,留下来一个骨架。
“是否住进回忆里,我爱的东西就都不会消失了。”
这也是庄主恒特有的保藏安放自己最私密感情的方式,就像这张专辑的封面,是用蜡封住的一辆旧摩托车,停在海边。
《爱的消亡史》整张专辑十一首歌,从intro开始一直到outro,是类似经典摇滚乐中概念专辑的完整架构,民谣、摇滚、citypop,普通话、汕尾话甚至英语夹杂在一起,口白与吟唱自然转合,让这个构架变得自然丰满。
如果是听某首单曲,你会觉得他每首歌的风格都不一样,但串联在一起,有着一幕一幕的戏剧感和情感上的起伏跌宕。
《夜车少年》和《载你海岛夜游》是浪漫夏夜的冒险与爱的萌发过程,带着湿热的晚风气息与粉色泡泡,有一种自由和浪漫的气质。
《蒙眼歌》是明知不合适却笃定的选择,爱在浓烈时,就是那种被蒙蔽的感觉吧。
《妈祖莫奈简》用近乎分裂的方式,撕开了这一对爱恋关系里的矛盾,这事进入到了一个高潮,就是可以背离所有的科学道理和宗族的观念去追寻爱,此时的爱是一种使命和信念。
《滨海街之吻》像一个甜蜜的裂缝,裂缝之后的剧情开始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飘飘摇摇,徐徐下落。
到了《落魄反派》开始,大幕一转就是开始消亡的开始,比之前的甜美与热烈,庄主恒冷静克制地观察纪录着悲剧的一点点发生,甚至是有些残忍的,他用极其细腻的笔调把下坠、破碎和离别写得丝丝入扣,淋漓尽致。
“做不了你的爱人 就做你的仇人”
庄主恒有着极厚的文学功底和生命感悟力,感性和理性的反复纠缠,种种看似矛盾的描述背后是复杂的生命哲思。
这部分成熟劲道的歌词,他却偏要用做减法的方式,一丝丝把上半部分那些音乐上的丰富多彩都抽离出来,用最简单的配器和旋律,近乎白描的手法去展现,一个苍老的灵魂在他年轻的体内,修炼着严密的这种逻辑体系、文学积累和音乐素养,《爱的消亡史》作为点题之作,看出了爱的本质,但也超然看淡了现实中纷纷扰扰的一切。
庄主恒像是侦探柯南一样,躲在时代的门背后,从缝隙之中亲眼看到了这一切发生的东西,通过自大脑严密的逻辑推理,去分析因果,《吾爱再会》和《独身之年》又在完结的虚空之中再次升发,用近乎反思的方式与过往告别:“哪里才是我们的时代,最爱的神话都在消败”……对于这场爱恋故事的窥探和描述,得出一个关乎当下时代命运与未来的结论:唯有爱能救赎爱本身。
庄主恒做自己这张专辑赶上这样一个后疫情时代,人与人之间原子化的断裂与孤岛一样的生存状态,他想以爱为主题去表达,是因为也感受到了人和人之间这种流离的状态,对爱的怀念和信仰,也许会让我们走出孤独失联的状态。
整张专辑是制作是庄主恒与荒井十一的基本节奏合作,许钧、郭一凡等国内优秀的制作人都参与其中,在音乐上编曲的细腻和熨贴最后都相对精准地呈现了庄主恒的音乐质感,耐听,柔韧,娓娓道来产生回味。
在保住庄主恒独特的这一面的同时,制作人也给予了很多专业上的理解和支持,像《妈祖莫奈简》这种歌,就是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流行歌,也没有那种明显的段落结构,但依然处理得丰富有张力。
遥想回望,与年轻人情绪共鸣
无论是蒋先贵《玫瑰花剑客谋杀案》是用魔幻文学的手法表达了英雄主义的没落退场,还是庄主恒《爱的消亡史》是用现实主义去表达了浪漫主义的消亡。这些其实都是挺宏大学命题,两个年轻的创作者通过自身的经历,非常自发和本能地用音乐去表达他们对当下时代的一个感受,以及对于影响他们长大的那个黄金时代的遥远的回望。
在现实世界里,这些古典的情感与精神也确实在的时代情绪中逐渐被更速食的电子榨菜们挤兑、冲刷、消解,庆幸的是,二位创作者都把自己的第一张专辑献给了自己的精神上的故乡和母体。
喜欢他们的人开始在地图上去寻找六盘水和汕尾的地名。他们已经用作品给了自己在自我与世界之间一个清晰的坐标——铆钉自己作为一个职业音乐人的初始坐标系,继而开向更广阔的宇宙。
所谓的“小镇美学”的流行也是一个当下的青年文化趋势,现在的流行音乐主要受众是90后和00后,他们不像更早的一代人是玩泥巴爬树在大自然里长大的,而是伴随着电视机游戏电脑长大的,他们通过屏幕接收信息和知识,被文娱作品影响。
当他们开始自我表达的时候,这些影响过他们的东西也会像影子一样缠缠绕绕,脱离不开。
而听音乐已经变成了一个日常私人化的事情,这些年生活的不易,大家对音乐需求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那些高高在上的明星爱豆,似乎跟生活不再能产生实质的关联。
在音乐选择上,越来越多的听众从自己的口味偏好出发,去寻找对味的音乐,生活本身已经不易,当他们听到这些歌里有自己似曾相识的故事、成长经历或想法的时候,会在音乐中投射自我的情感和情绪,作为一个普通听者,听一首歌,看一场演出,仿佛一场短暂而美妙的梦,在梦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份共情与安慰。
演出结束,梦醒了,就该做什么做什么。
这两张专辑的作品同频了当下年轻人的情绪,而达到这种同频共振的已经不是什么那些大词,而是自我视角的私人叙事,因为饱满具体,也具有足够的能量,这些作品本身是有非常鲜活生命力的,也像一个小型的纪录片儿一样,记录当下这个时代和当下的年轻人他们的所思经历以及所思所想,再过十年再去回看的话,也许会有一定的文献价值。
2023年春,蒋先贵和庄主恒将开启他们的巡演,就让我们放下头脑中的想象,追随这两位从小镇走出的鲜活少年,去投入到最有生命力的音乐现场,一起唱游吧。(图片提供/蒋先贵 庄主恒)